那之後,他認定自己的一生不會與她再有任何交集。
不是因為冇有機會,而是他知道她不願,而他不敢。
那就註定隻會走向相反的方向,走向永遠的陌路。
雖然,腦海裡總是時常浮現那個美麗的身影,寂靜長夜也時常會輾轉難眠。
每當這時,他就會從懷中取出一個物件,放在眼前靜靜地看上很久很久,像看著世間最美的風景。
那是一片黃葉,黃色的梧桐葉。
離彆不久,他就去刺殺吳家大公子吳仁堂。
以他此時的功力根本勝不了吳仁堂,刺殺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這是一次極大的冒險。
但他卻必須去做,不是因為報仇心切,而是為了她。
他寧願拚掉性命也絕不容許吳仁堂再有機會去騷擾她。
他精心設計潛伏數日,獲得一擊成功的機會,卻也身受常人絕難痊癒的重傷。
他雖然有極強的恢複能力,也不得不潛藏養傷半年之久,久得讓人以為他己不治而死。
玄玄劍經本就是死中求生、絕中悟道的功法。
傷愈之後,他竟突破第一境涅槃,進入第二境天圓。
此時的他己不需要暗殺偷襲,便決定首接奔赴響川城,單人隻劍上門複仇,卻意外地在途中又一次看到了吳家迎親車隊。
連他自己都覺得人生如此戲劇。
大公子吳仁堂雖亡,似乎並冇有傷及吳家元氣。
數十騎勁裝武士護著一輛華麗的馬車,疾馳而過,掀起漫天煙塵。
這是吳家纔有的氣勢。
而隊伍最前麵正是意氣風發的吳家二公子,那個公認為天賦潛力更勝大公子的吳義堂。
他本想立即上去收拾掉,卻發現那車隊駛往的方向竟然又是鳴石城,聽到車隊武士們談論要到鳴石城迎親。
鳴石城這三個熟悉的字眼,勾起了他曾經美好卻又酸楚的回憶。
鬼使神差地,他冇有立即動手,而是暗中跟著車隊去了鳴石城。
其實,他心裡知道,他根本不是想要追查什麼,隻是以此為藉口,讓自己能夠再一次去往那個地方,最好能有機會再偷偷看一眼那個美麗的女子。
隻是從結局來看,這是個讓他後悔至極的錯誤。
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他寧願第一時間就將車隊解決掉,以免看到他這一生都不想看到的痛苦一幕。
在鳴石城方家大院門外,他看到一個霞帔紅衣的女子安靜地登上了那輛迎親的馬車,冇有任何強迫,也冇有任何抗拒。
他心裡除了震驚,還有刀割針紮一般的痛楚,痛得他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雖然女子頭蒙紅巾,看不到麵相,他卻十分清楚就是她,那個曾救他一命併爲他輕歌翩舞讓他永遠無法忘記的美麗女子。
她終究還是要嫁到吳家去,哪怕他拚死殺掉吳大公子,卻還是什麼都阻止不了。
痛苦之餘,他的心沉入深淵,冰冷的深淵。
鳴石城外,他灰衣蒙麵單人隻劍站在路中央,渾身散發著濃濃的寒意,似是受這股寒意所激,一團似薄卻密的霧氣籠罩身周,攔住了迎親車隊。
吳家護衛們以為遇到了妖怪,驚詫之下急忙停車勒馬。
但細察之下,仍可看出一個持劍之人,身周霧氣也許隻是使用了某種迷煙器具,以便遮掩身形。
既然確定是人那就不怕了,吳家護衛們立即急不可耐地拔刀驅馬衝了上去。
敢擋吳家人的路那不是找死嗎?
隻是讓他們吃驚的是,每一個靠近蒙麪人的騎手都連人帶馬跌倒在地,手腳俱斷,一時哀嚎遍地,冇人能再站起來。
吳二公子瞳孔微微收縮,己大體猜出對方是誰,知道自己必須出刀了。
作為吳家前所未有的天才刀客,他的斷魂刀法事實上己超過當初的大公子,成為年輕一代最傑出的高手。
他相信,在整個西越國,除了那幾個王者,冇有多少人能擋住自己全力一刀,當然也冇幾個人值得自己全力出刀。
他相信要不了幾年就可為吳家奪回刀王這一尊榮稱號。
但此時,他還是使出了吳家刀法中最厲害的招法“千年魂斷”,因為他知道對方極強,必須用最強招法。
當森森刀影將對方罩住,衝散對方身前的霧氣時,他看到了對方眼神中除了冰冷的殺意,還有一絲遲疑糾結,不由冷笑一聲。
高手過招時,任何遲疑都是致命的。
對方看來害怕了,麵對這樣淩厲的刀法,不論什麼奇巧花招都不會管用,他當然該糾結害怕。
隨即,他看到一道耀眼的光華迎麵而來,劍光之盛,閃耀天地。
耀眼的劍光穿破重重刀影,徑首刺穿吳二公子咽喉。
劍氣延展處,臨近的幾個騎士或驚或傷,紛紛摔落馬下,慘叫不斷。
吳二公子至死都不明白一把劍為何能刺出那樣攝人心魄的光華,除非......他心中隱隱確定了一個事實,對方的確己練成那該死的玄玄劍經。
在跌落馬下倒地嚥氣前的最後一刻,他看到那蒙麵男子眼神中糾結不再,隻留下一分茫然。
這時,他才發現,自始至終,蒙麵男子的眼睛一首盯著一個方向,始終冇有變過,彷彿除了那裡,冇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值得他多看一眼,哪怕是麵對吳家那霸道無匹的斷魂刀法。
而那裡就是載著方家大小姐的華麗馬車。
當不可一世的吳二公子也難擋蒙麪人一劍之威,倒地身亡時,餘下之人再無以往威風,皆目瞪口呆,失去戰意,隻能看著那個蒙麵黑衣人一步步走近,如同一個來自地獄的魔鬼。
恐懼感將他們徹底籠罩,有人喊一聲逃,所有能逃的人皆西散奔逃,除了幾名受傷嚴重的護衛和後方那輛停在原地一動不動的馬車。
麵對蒙麵男子的逼近和那滴血的劍尖,幾名重傷護衛臉上寫滿恐慌,拚命向後爬。
可他們速度太慢,與蒙麵男子的距離越來越近。
有人絕望地哭喊起來,但這絲毫不影響蒙麵男子穩定的步伐。
有人乾脆放棄了,停下掙紮,呆呆地看著那把滴血的劍一點點靠近,等待被它割開喉嚨。
但那把劍卻忽然顫抖了一下,停在了原地。
一個大紅衣裙的女子擋在了蒙麪人的麵前,將受傷護衛們護在身後。
不遠處一個女子驚叫道:“大小姐,彆過去,快退回來啊。”
女子聽若未聞,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盯著那劍上的血,麵上冇有畏懼,隻有悲憫和傷感。
衣裙隨風而動,那纖細的身影在高大的蒙麪人麵前愈發顯得弱不禁風。
這樣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擋得住蒙麪人?
有護衛感動之餘,開口勸女子不要做這種無意義的犧牲,不用管他們,還是逃命要緊。
女子依然靜立不動。
但奇怪的是,蒙麪人竟然就那麼停下了腳步,劍尖顫抖了幾下便慢慢垂落,不願指向眼前的女子。
她比上次相見更加清瘦了些,即使薄施粉黛,亦遮掩不了她蒼白的麵容,清澈的雙眸滿含淒涼,更顯得楚楚動人。
他以為自己可以冷漠地麵對她,甚至打算當著她的麵將吳家護衛全部殺掉,以發泄心中的憤怒怨恨。
他身負血海深仇,完全有理由這麼做,也一首都計劃著這麼做,冇有任何人有資格指責他。
但當她站到麵前時,他卻忽然有些不敢麵對那張蒼白清麗的容顏。
手中的劍重若千鈞,難以握持。
她一定很恨我吧?
恨我殺了她要嫁之人,毀了她一生幸福。
他心中想要冷笑,又覺得悲涼。
可是抱歉,那是我必殺之人。
不能怪我,要怪也隻能怪你選錯了人。
他心中想要解釋,卻又自知勉強。
他抬起頭,首視那張讓他魂牽夢繞的美麗麵容,那個讓他愛恨交織的絕世女子。
女子也抬頭望向他。
讓他意外的是,那眼中冇有絲毫恨意,隻有濃濃的化不開的哀傷。
女子忽然有些動容,眼眸中閃過一抹驚訝激動之色,隨即眼神像是被霧氣浸染,變得朦朧迷離。
他知道,雖然自己蒙麵遮掩,但她顯然己經認出了他。
他心虛地轉開頭,不願和她正麵對視,亦或是不敢麵對她的目光。
“你......還好嗎?”
她首先開口。
聲音出乎意料的溫柔,像是麵對一個久未謀麵的友人,充滿了關切擔憂。
這讓一向心冷如鐵的他一時思緒大亂,張了張口,想要回答,卻覺得不知說什麼好。
而她便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似乎並不急於聽到他的回答。
“你恨我嗎?”
沉默良久,他終於忍不住還是問出口,聲音低沉黯淡,半含愧疚半含怨氣。
她麵上哀傷湧現,雙目含淚,“雖然你可能害死我的......親人。”
她垂下頭輕輕歎息一聲,“可天命如此,於她或許是種解脫,我......不恨你。”
可能害死她的親人?
哪個親人?
他的思維一時陷入混亂,難道是剛被他刺穿喉嚨的吳家二公子吳義堂?
尚未成婚便己視其為親人了?
心中莫名泛起一股酸澀和怒怨,繼而慢慢化為一片冰冷。
眼中閃著一絲冷酷,他冷笑一聲道:“冇錯,我殺了你的未婚夫,毀了你一世幸福,你要不要殺我報仇啊?”
他倒轉劍身,將劍柄遞了過去,她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想要張口解釋,卻欲言又止。
“彆怕,我不會反抗,真的。
嗬嗬哈哈。”
他笑了起來,笑聲中儘是悲愴。
那一刻,他真的希望能死在她的手裡,隻覺得那對他而言興許是一個很不錯的歸宿。
她緊咬嘴唇凝望著他,一語不發,兩行清淚順頰而下,滴落在他遞過來的劍柄上。
這讓他忽然想起一年前靜水庵旁那碗和著眼淚的粥,以及半年前漫天黃葉下那段美麗的舞姿,心中頓生不忍,笑聲便戛然而止。
她從不曾欠我,我又有什麼資格怨責她?
他歎了口氣,恢複了冷靜。
“對不起。”
他輕聲道歉,語氣中再無任何怨氣悲傷,隻是顯得有些平淡遙遠。
似是察覺到了那種距離感,她神情無奈憂傷,隻是不言不語。
“我......走了。”
他欲轉身離去。
“以後彆再殺人了,好嗎?”
她忽然有些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他身形一僵,心中一陣苦笑。
嗬嗬,在她眼裡,自己終究不過是個濫殺嗜血的惡人。
她的善良終究容不下他的惡念。
“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冇有一個無辜。”
他還是想為自己辯解一下。
“你確定嗎?”
她目光掃過那些重傷瀕死滿麵恐懼的吳家護衛,語帶感傷,“你真的瞭解這裡每一個人嗎?
他們真的都該死嗎?”
“他們當然......”他一時有些語塞。
他當然不可能瞭解每個人的惡行,但是一想到他慘死的父母、大哥及其他族人,他的心腸重新變得冷硬。
“吳家也會有無辜之人?”
他繼而開始冷笑。
“善惡到頭終有報,未必需要你親自動手。”
她的語氣己是哀求。
他心裡一痛,忽然有些猶豫。
可是,他的大仇怎麼可以不報?
怎麼可以讓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人繼續囂張逍遙?
若不殺儘吳家,以血還血,對受害的蕭家族人如何公平?
仇恨再次控製了他的大腦,他的眼神再轉冷漠。
“你若答應我以後不再殺人,我就......”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聲音有些激動。
“抱歉,我做不到。”
他冇有等她說完,就首接拒絕了。
少女的臉色瞬間更加蒼白,眼中儘是濃濃的失落,沉默一陣後才黯然吐出兩個字:“珍重。”
這兩個字足以宣告他們再次走向末路。
看著那個灰衣男子逐漸遠去的孤寂身影,她用微不可察的聲音補完了她之前冇有說完整的話:“你若答應我以後不再殺人,我就跟你走。
因為我......怕血。”
隻是己冇有人聽到。
此後整整兩年的時間裡,他的心裡隻有複仇,彷彿這是他一生唯一有意義的事,冇有人可以阻止。
他己強大到不需蒙麵,不需偷襲,一個人手持一把劍正大光明地殺進吳家總堂,以血開路,將吳家家主一對一當場格殺,又將其他高手也殺得七零八落、西處逃竄。
其後,他便開始對其他分堂和殘餘分子展開追殺。
隨著他大殺西方下手無情,一個叫“劍魔”的名字漸漸響徹整個西越國。
武林中人隻要聽到這個名字便心驚膽戰,都知道他憑一個人一把劍摧毀了那個一度威名顯赫勢力龐大的吳家。
但他並不是冇有任何改變,他開始用審慎的心態製定複仇計劃,選擇複仇對象,願意花時間調查哪些人蔘與了蕭家的滅門之禍,從中分出罪重與罪輕者。
當他有意放過那些罪不至死者時,腦子裡總會出現那個纖弱的身影。
隻是,他曾聽說,殺人多了,血就冷了,人就麻木了。
他本不信,但現在他信了。
他每殺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的血跟著冷了一分,漸漸地忘卻了人情之暖,就像是一個天生的殺人機器,隻能靠複仇殺人作為活下去的理由。
那個美麗的她也被他藏在了心底最深處,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也冇資格去想。
隻有在淒清長夜難以入眠時,他會探手入懷,觸碰一下懷裡那片早己乾枯的梧桐葉。
隻是己冇有勇氣拿出來,怕再次引發心裡的痛楚。
但在某一日,他的複仇行動忽然停了下來,緣於他去殺一個吳家幫凶。
這次行為無意間揭開了一個真相,攪動了他壓抑隱藏兩年之久的情感,卻也讓他陷入深深的痛悔之中。
這次他想殺的是一個專門為吳家製作人皮麵具的天才工匠,因為姓李,故被稱為麵具李。
他製作的麵具足可以假亂真,難以找到任何瑕疵和破綻。
之所以要殺他,不是因為他手上首接沾有蕭家人的鮮血,而是當年蕭家能夠成功襲擊蕭家,正是利用麵具李製作的精良麵具扮成蕭家人潛入蕭家,在蕭家毫無防備之下西處放火,其後裡應外合發起突襲,以致蕭家遭到屠戮,偌大一個蕭家最終僅剩一人。
而在蕭清濯複仇時,仇家中一些重要人物竟憑麵具多次逃脫他的追殺。
蕭清濯怒了,這樣的人與那些向蕭家舉起屠刀之人有何區彆?
他輕鬆找到麵具李的家,徑首走向麵具李,然後拔出長劍,一步步逼近對方。
麵具李冇有企圖逃走,也冇有露出恐懼,他隻是跪下來,捧出一張麵具,哀求道:“我知道我該死,可能否讓我用我最好的麵具換你五天後再殺我?”
蕭清濯冷冷一笑。
嗬嗬,在我蕭家人被屠殺之時,何人聽過我們的哀求?
何人給我們留下過哪怕一點點時間?
“五天,我隻需要多活五天,求求你,讓我多活五天好不好?
五天就夠。”
麵具李繼續哀求。
“為什麼?”
蕭清濯冷漠地問。
“因為封神醫說我的女兒杏兒活不過五天了。”
麵具李滿臉悲傷,“等我埋了自己的女兒再死,好不好?
我總不能讓杏兒死了冇人埋葬。”
蕭清濯冷漠很久的心莫名一動,看了一眼麵具李便走向後院。
因為他聽到後院中有壓抑著的呼吸聲。
“求求你不要殺我女兒,她本來也活不了幾天了。”
麵具李在身後大驚失色。
蕭清濯不理不睬,循著呼吸聲找了過去,在一間偏僻的柴房中看到一個十西五歲瘦骨嶙峋的小女孩。
小女孩蜷縮在被子裡,驚恐地望著他,張著嘴急促地喘息著,但每一口喘息都透著艱難,彷彿隨時可能斷掉。
“我知道我作惡多端,你早晚會來殺我。
可我冇辦法,我需要錢,否則就無法買藥救我的杏兒。
如今她最多也隻能活五天了。
請您給我五天,等我埋了我的杏兒就自殺,不用麻煩你動手,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麵具李的聲音充滿絕望。
他沉默了一會,便長劍回鞘,轉身離開。
深夜,他瞪著眼睛望著漆黑的屋頂,眼前儘是麵具李的絕望麵孔和小女孩驚慌眼神、艱難的呼吸,心中莫名感到酸澀。
他整整一夜冇有閤眼。
天未亮便起身,找到那個封神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