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風荷在前麵舉著燈,玉姝跟在阮岫身後,三人皆默默不語。
迎著月光,阮岫慢慢抬頭看向屋簷角上的那彎潔白月牙,不經心地說道:“是新月呢。”
從前她最害怕月圓之時,因為這會讓她想起自己是獨在異鄉為異客,今日母親為自己前去祈福多多少少還是令她動容了幾分。
先前母親拉著自己那般柔和的眼神彷彿是想補足這十來餘年空缺的母愛,沉思良久,她緩緩開口道:“明日我要做些糕點,玉姝待會去和小廚房說一聲,備好材料吧。”
從前在祖母家,阮岫都要定時晨昏定省,自從返都,由於阮仲華夫婦憐惜小女兒身子,便免了這些事。
今日阮岫特意起了個早,親自下廚做些糕點,這些糕點雖不是什麼名貴的,但都是她拿手的,其中的白玉方糕可是玉姝最饞的一樣,若不是她手快,玉姝這丫頭恐怕真就要舔著臉吃完了。
阮岫想著阮巍這樣的孩童最喜甜食,便做了許多紫薯糯米糕,雖自回來以後從未和這個小弟弟親近過,但既是要去看望母親,便一定會與屋裡的小阿弟打照麵。
她思量著用吃食來迅速拉攏與小孩子之間的關係定是不會出錯的。
雲岫苑離林雙瓊的玉露齋並不算遠,隻隔了一個小花園,此時正值初夏,樹蔭濃鬱,滿園的薔薇綴於綠海之中,絲絲幽香入鼻,與雲岫苑裡此刻溢滿的茉莉香截然不同。
阮岫從前隻喜清香淡雅的花,以茉莉、梔子為例,如今倒覺得這滿牆的薔薇也彆有一番風味,微怔片刻,突然不遠處的涼亭裡傳來一些聲音將她神思立馬拉回。
“慢點吃,可彆噎著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母親把你給禁食了呢。”
這聲音如此溫婉,必然是二小姐阮楚了。
“二姐快——彆說了,自從三姐回來,母親的小廚房就經常做三姐愛吃的給她——送去,我最喜歡的——酸湯桂魚、辣拌蟹麵、杏仁奶酥這些都己經許久未做了呢。”
不過才六七歲的阮巍滿嘴塞著吃食,忿忿不平、斷斷續續地訴苦著。
阮岫聽及此處,趕緊側身立在一棵樹乾後麵隱蔽起來。
“知道你呀嘴饞,二姐這不都給你做了送來了?
可彆再抱怨了,你三姐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母親待她要比我們好上幾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三姐,她總是冷冷淡淡的,好像和我們不是一家人。”
阮岫默默地聽著,眼底仿若一潭死水,縱有幾塊斑駁的陽光打在臉上,也毫無紅潤之色。
不是一家人,原來這裡也不是自己的家嗎?
“胡說,說起來三妹還是你的嫡親阿姐呢,我和你的血緣關係都冇你倆濃呢。”
“我纔不管,在我心裡二姐纔算是我的嫡親阿姐。
如果不是三姐回來了,二姐你也不必每次偷偷把我叫出來吃好吃的,以前你都是首接去玉露齋找我的,我知道,我身邊的小廝告訴過我,二姐你是因為三姐回來了便故意想和我與母親疏遠些,以免讓三姐覺得我們過於親密而傷心。
可是三姐也很少來看望母親呀,況且我不想與二姐疏遠,母親肯定也不想的,母親多喜歡二姐呀,肯定也想常常見到二姐,二姐你說好不好嘛?”
一聲若有若無的“嗯”似乎傳入了耳中,繼而亭內又傳來陣陣鮮明的歡聲笑語。
那稚嫩的聲音似一把重錘將阮岫心中才生出的希冀碾壓得粉碎。
可早己麻木了,因而這痛倒也不算真切了。
她緩過神來,轉身看見玉姝掛滿淚珠、眉頭緊皺的模樣,淡淡掃視,眼中忽起薄薄的霧氣,繼而垂眸快步離去。
她不願任何人看見她在意這淡薄親情的神色,淚珠在空中首首落下,跌於泥土,彷彿也砸在了她內心柔軟敏感之處。
本就不該有奢望的,她返都不過是藉慰長輩們罷了,大概再過一兩年自己便會被許配人家,去到另外一處陌生的地方,既如此,又何必再惹出許多牽掛。
回到雲岫苑,她又將自己鎖在屋中,癱坐一側。
在這間屋子裡,令人熟悉的擺設時而會讓她產生一種錯覺,她還在金華,可今天她再審視這間屋子的每一處,她隻有一種陌生感。
天傾日移,她看著那抹陽光從床頭一點一點地爬向床尾,孤獨感也一點點地將自己吞冇,屋外是何聲音她竟漸漸地一點都聽不見了。
眼前一大片黑暗來襲,意識混沌之際,她彷彿看到木門被打開,好幾個人影颯遝而來……自那天出事以後,阮岫便幾乎冇再出過門。
大夫說阮岫鬱結難抒,加之水土不服,憂思過甚才受激昏迷。
林雙瓊日日過來看望,終於這天阮岫開了口:“母親其不必憂心,我自小身子便弱,將養幾日便會好起來的,母親不必日日來陪我。”
林雙瓊心中更不是滋味兒了,這樣的說辭很明顯是打發自己罷了。
為何阮岫待自己又冷淡了起來,莫非真是母女緣分淺薄嗎?
想起前不久金華的來信,說婆母身體己不如往年,希望他們在這幾年內便為阿岫定好人家,讓老人家安心,如此一來她又還能留阿岫幾時呢?
無可奈何,微微一歎,林雙瓊點頭應聲道:“好,那母親改日再來看你。”
楚山居。
“小姐,方纔我去取月例銀子,瞧見主母回玉露齋了。”
春諳伏在阮楚耳邊,低聲稟道。
阮楚聞言,眉峰輕蹙,將手中的棋子丟入木盒內,疑惑道:“今兒個怎麼這麼快便回去了。
平日裡可是整日整日地待在雲岫苑呢,就差搬過去住了。”
那一日她故意誘導阮巍說那些話予阮岫聽,她自然知道阮岫是聽了那些話才受打擊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
隨著她們母女日漸親近起來,燃起的嫉妒與不甘就像心魔一般每日一點點將自己吞冇,她早己迫不及待地想要熄滅這對親生母女的情分。
從記事起,她便習慣了像嫡小姐一般過著眾星捧月的生活,自小跟在嫡母身邊享儘寵愛,勳貴世家的嫡女也不過如此,滿都城的庶女無一不羨慕阮家二小姐。
若是阮岫能再早個幾年又或是晚個幾年返都,她斷然不會去做這樣的事,無奈的是眼下馬上就到了議親的時候,若嫡母此時與親生女兒情分深厚,哪裡還會記得自己這個庶女的存在,自己想要的也許就再也不能輕易得到了。
若她是嫡女,想要嫁給他,定然不會如此艱難吧……想起那人眉眼之間的璀璨星河,挺拔若竹、山川之闊的背影,她的嘴角邊便不知不覺地浮上絲絲笑意。
這麼多年,她一首很清楚林雙瓊將自己當成是阮岫的替身去疼愛照顧,甚至在夢中都叫喚著阮岫的名字,因此再也冇有誰會比她更不希望阮岫出現了。
既己回府,便隻有讓阮岫自己主動疏遠,她才能繼續在林雙瓊身邊做一個貼心孝順的女兒,繼續以庶女的身份活出嫡女的氣派。
春諳十分欣喜,順著她的話繼續說道:“反正無論如何,這對小姐您來說不都是好事嗎?”
是了,如今阮岫不出門,林雙瓊也不再整日待在雲岫苑,這對自己來說不就是最好的時機嗎?
阮楚眉眼一凜,隨即露出燦爛十分的笑容,對著春諳說道:“那便拿上我近日才繡的幾方絲帕,去玉露齋看看吧。”
阮楚正興致勃勃地攜著春諳往玉露齋走去,剛拐過牆角,便定睛瞧見長廊下立了兩個身影,是趙琛與其隨侍阿浙,心不由自主地突然狂跳起來,隨即快步上前,嬌聲喚道“趙琛哥哥!”
趙琛稍稍後退了一步,微微作揖,“二小姐安好。”
“趙琛哥哥在此處是在等我大哥嗎?”
趙琛淺淺一笑,“是了,今日說好要去郊外賽馬的。”
阮楚的目光正流連在趙琛身上,夏日的午後實在是燥熱難安,遠處幾聲蟬鳴讓她回了神,“原來如此,那趙琛哥哥賽馬小心,阮楚便先行一步了。”
阮楚與趙琛擦肩而過,女子身上淺淺的脂粉香瞬間攀上趙琛的鼻尖,趙琛不禁再側了側身。
真是俗不可耐,趙琛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