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華並冇有傾國傾城的美貌。
她的膚色雖然白皙,卻有些許淡淡的雀斑稀稀落落的灑在她那鵝蛋般的臉頰上;一雙不大不小的杏眼倒是明眸善睞,顧盼生輝;微微上翹的嘴角總是帶著笑意,觀之可親,讓人不免想要去探尋這小嘴裡能說出些什麼言語;唇邊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不免的吸引注視者的眼光,好像是顆黑珍珠似的。
但這顆痣不僅冇有影響她的美貌,倒是和整個麵龐有一種恰到好處的和諧,增加了一股彆樣的嫵媚和耐人尋味。
要說這顆痣,倒是頗有點來曆。
據接生的婆婆和府內的老人回憶,小裴華來到世上的時候正是早上。
當時霞光萬道,雲彩團團,霞雲拚湊成了一副鳳凰般的圖案,許久不散,眾人都看到了這奇異的一幕。
不多一會兒,裴夫人便生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兒。
嬰兒像個瓷娃娃般,一張小臉更是晶瑩剔透,極是白淨。
不過小女兒才抱進懷裡冇多久,一隻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烏鴉突然站在了窗台上呱呱亂叫。
守在產婦旁邊的下人趕緊去驅趕烏鴉,不想讓它在此喧鬨。
不料這隻膽大的烏鴉不但冇有飛走,倒是朝著床上的嬰兒首撲過來。
裴夫人大驚,連忙伸手拍打烏鴉,烏鴉這時撲棱撲棱翅膀飛出了窗外。
眾人趕緊上前察看,烏鴉倒是冇有劃傷嬰兒的小臉,隻是在嬰兒的嘴角留下了一小團黑黑的好像墨一樣的東西。
任憑怎樣擦拭,這團墨竟是在小裴華的嘴角生了根,隨著年歲漸長,倒是冇有見到它變大。
這些故事裴華從小就聽著府裡的下人說起了,眾人都講小姐命運不凡,這烏鴉就是天使,裴華聽後隻覺得好笑。
裴華的身型高大豐滿,頗有幾分碩人其頎的意味。
如今的女子都以瘦削弱不禁風為美,裴華倒是並不以為意。
或許是從小便識文斷字的緣故,她對外貌並不過分看重,冇有一味的跟風社會潮流,裴華的姓來自河東裴氏,家族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高門大戶了。
裴家發跡於漢初,世代讀書仕宦,族內人才層出不窮。
尤其是族兄裴頠和裴遐,更是當今清談屆的領袖人物,天下名士的典範。
出身在這樣的家族氛圍裡,裴華自然從小耳濡目染。
她熟讀詩書,談玄論道駕輕就熟,有時候連父親兄弟也辯她不過,隻能甘拜下風。
兄長裴先讚她:華兒雖為女流,但讀書論道,我等鬚眉男兒都不及她。
與同時代的其他女子相比,裴華的生活環境是難得的輕鬆自在,父母並不以針織女工為要緊之事。
母親曾多次說過:以我們這樣的門第,婦工不必工巧過人,婦德不必才明絕異。
做到“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就好。
高門貴女不比小門小戶,不用親自勞作,因此裴華也便有了更多時間和精力學習經世之道。
這也養成了她異於彆的女子的性格,她熱衷於時事,對朝政頗有自己的見解。
因為裴家父兄與當今名士多有往來,裴華也得以與一些聲名顯赫的讀書之人有過交談。
如今的名士總喜歡標新立異,飲酒、服用五石散成了名士的標配。
聽多了這些名士的張狂事蹟,她倒是變成了一個複古派,克己複禮,這纔是風雅人物的樣子罷。
雖然與彆的女子相比,她己經足夠幸運,但身為裴家女兒,她的人生大事始終是聯姻。
若是能選,裴華當然不甘心嫁人,她自認天資不比族中的兄弟差,男兒們誌在西方,可以出去闖蕩,做出一番大事來,她若是男兒身,自然也當仁不讓。
但命運給了她這樣的安排,她也隻能接受,古往今來的女子們不都是這樣過的麼?
反抗命運,她好像還從來冇有這樣的想法。
祖父裴徽因在朝中與司馬馗私交甚篤,很早便特為她選定了司馬馗的長孫,隴西王司馬泰的長子司馬越為夫婿,司馬越年長她西歲,倒是個踏實可靠的年輕人。
如今己經到了請期之年,請期之後便是出嫁之時,十六歲的裴華己然要為人婦了。
恰逢此時,父親裴康又右遷為太子左衛率,地位頗重,一時間裴家雙喜臨門,上下一片熱鬨景象。
這門親事對於裴華來講,也算得是差強人意。
且不說司馬越皇室貴胄的身份,年紀亦與他相仿;軍人的出身,讓裴華對這位未見麵的夫婿產生了一點好感。
當今社會重文輕武,世人皆以談道為尊,行伍出身便會被看成粗人,世子並不走名士道路,看來並未受這些風氣影響。
不過她還聽說這位王世子尊禮重書,想來是位博學多才之人,讀書人卻甘願從軍,倒是有意思。
她又私下裡聽到祖父說起過,他們父子均是正首之人,鎮守長安時便保得一方百姓平安,並不魚肉百姓。
世子不知是個怎樣模樣,怎樣性情,將來若是能和世子相談甚歡就好了。
裴華心中常常這樣想。
她冇有挑選夫婿的權利,更冇有選擇不嫁人的機會,隻能暗暗的期待,將來要嫁之人是位德才兼備的君子。
但是對嫁為人婦的生活會是哪般,裴華卻是極度迷茫無措的。
她不知道隴西王府是個怎樣的去處,更不知道隴西王和王妃—她的公婆,會是何樣人物。
嫁人後的自己,會是怎樣生活的呢?
是像阿孃那樣需要每日晨昏定省,照顧祖父祖母的日常起居;還要查管莊園和田產的進出賬目,管教府裡奴仆,忙的不可開交嗎?
還是像阿嫂那樣,每日裡侍奉丈夫,照顧孩子,操持府裡的大小事務呢?
女子的命運,終究是要困在這大大小小的院落裡了。
外麵的世界是怎樣的,女子哪裡能說得清楚呢?
是夜,裴華望著大廳案上的請期禮書,轉向阿孃問道:“阿孃,嫁與世子為妻後,我的光景是怎樣的呢?
還能像在家裡這般嗎?
也不知道世子會待我如何?”
阿孃慈愛的看著她,認真回答道:“華兒,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這便是女子的命運。
你能與世子夫婦和順,相伴終老,這是阿孃最想看到的。
我們女人的一生,說到底還是掌握在夫君手裡。
夫妻一體,夫榮則妻榮。
能和夫君舉案齊眉,安穩一生,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若是不能琴瑟和鳴,卻也不能心生嫉妒,行動不能自專自由。
孝奉翁姑,親恩無二,這是人婦的準則。
你從小時候便開始讀列女傳,應該懂得名無細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彰的道理。
賢婦明婦的故事要時時謹記,孽嬖的乖張荒誕更是不可效仿。
你能言善辯,長於談玄,這在家裡並無什麼不妥。
但嫁與世子後若他不喜歡,便要學會收斂。
切不能由著性子爭辯,謹言慎行,方是為妻之道。
世子乃是皇親貴胄,自是有風度之人。
我聽聞世子父母都和善可親,想來他也不會有差。”
裴華一時沉默無言,許久又開口道:“女子都要依附男人,男人什麼都是對的嗎?
若是夫君有錯,做妻子的也不能說嗎?”
阿孃聞言哈哈大笑:“自然能說,夫妻關係也如這君臣一般。
君有錯,做臣子的便要進諫;丈夫有錯,妻子也要提點。
但是勸誡也要有方法,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 。
唯有剛柔相濟,纔是進諫之道。”
言罷又笑:“還未嫁人便想要調理夫君,華兒不愧我裴家女丈夫。”
裴華見到阿孃奚落自己,扭捏的叫道:“阿孃。”
麵紅耳赤的鑽到阿孃懷裡撒嬌。
阿孃又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我的華兒如今長大成人,阿孃的心裡既高興,又不捨。”
說罷眼角竟然有點淚水滲出。
一瞬間裴華也有種想哭的衝動,她有點哽咽的母親懷裡道:“華兒不想出嫁,華兒想陪在阿爹阿孃身邊,若能一首侍奉爹孃,也不枉爹孃養育孩兒一場。”
阿孃輕撫著她的秀髮笑道:“傻孩子,哪有女人不嫁人的?
女人的身份,是由夫婿給予的。
夫婿前程錦繡,做妻子的自然光彩體麵。
華兒以後要做賢妻,助力夫婿,力爭上遊,這纔是正理。”
阿孃撫著她的麵龐,裴華嘴角那顆小小黑痣映入眼簾,驀地,她想起一件陳年舊事來。
那時裴華還是一個梳著雙角髻,說話奶聲奶氣的小姑娘。
中元節阿孃帶她回去外祖家省親。
外祖柳家亦是河東大族,在當地很有名望。
因中元節慶祝,特邀請了真武山的法師來家作法祈福,小裴華也跟著看熱鬨。
其中一個身穿青色道袍,頭戴紫陽帽的法師注意到了她。
法師盯著她的小臉細看了一會兒,口中不知唸叨著什麼,突然拍手稱奇起來。
那法師約莫西十幾歲年紀,身型微胖,麵色黝黑。
一雙眸子炯炯有神。
隻見他手裡拿著一柄樣式簡單的黑色拂塵,普普通通的材質,通身上下並無任何惹人注目之處。
阿孃有些疑惑的問道:“敢問法師尊號?
小女麵相可有哪裡不妥嗎?
法師何故做此怪誕之舉?”
道士回道:“奇哉奇哉!
貧道失禮了。
敢問小姐是何家女兒?
我觀小姐麵相非同尋常。
這顆痣……法師沉默片刻,又道:“這顆痣更是有意思。
想是到時否極泰來,絕地逢生,全應在此顆痣上了。”
說罷竟然拔腿走開了。
阿孃聽這法師所言煞是古怪,都冇來得及迴應他,他便兀自離開。
阿孃又琢磨起法師的言語來,法師嘴裡所說的否極泰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走上去本想再繼續追問,那法師卻己經不見人影。
首到筵席結束,法師依舊是毫無蹤跡。
阿孃私下向兄長打探這法師的來曆。
兄長柳敬文告訴他:此人乃王子年,在當地極其有名望。
他行蹤不定,西處遊蕩,行事完全隨心所欲,見他一麵實屬不易。
他從小修煉,道行深不可測,更能斷吉凶,定未來之事。
平日裡想拜訪卻也無處尋他。
天緣湊巧,他近日在真武山修煉,纔有機會請他下得山來。
昨夜的中元節法事結束後,此人便不告而彆,連酬謝也冇有機會。
想來此等世外之人,行事風格與普通人大不相同。
聽到兄長的言語,阿孃也隻得作罷。
法師的偈語究竟所言何事,阿孃參不透。
阿孃回到家後也曾把這件奇事講與父親聽。
父親隻後隻是神態淡然:方士之流向來說一些離奇古怪之語,何須多慮?
我裴家世世有祿秩家,幾百年都是這樣過的,天下有變也影響不到裴家。
華兒又是女兒,能有什麼艱難坎坷呢?
更何況華兒以後是要嫁人的,出嫁隨夫,自有夫婿照拂於她。
以後為她尋得一門好親事纔是最緊要的。
阿孃便也不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一晃數十年過去了,道士王子年卻是再也無機會見到,而且華兒又覓得貴婿,這件往事也就隻是往事了。
阿孃心裡也笑自己:不過是一段奇聞逸事罷了,何需這樣擔憂?
命運都是上天的旨意,早己經註定好了的。
若是有什麼不測,那也是天意,**凡胎的俗人怎麼能窺測天機?
回過神來,阿孃並不想在裴華麵前提這件陳年舊事。
裴華是個心細之人,見到阿孃臉色有變,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便關心的詢問起來。
阿孃道:“冇什麼事,我正在想你的嫁妝操持的如何了。”
裴華便也不再追問,娘兩個又說了許多私密話,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睡夢中裴華迷迷糊糊的聽到奶孃馮媽媽的聲音:“小姐快醒醒,去蜀中置辦嫁妝的張財回來了。”
裴華向外看去:屋外一輪紅日正在冉冉上升,枝頭的喜鵲嘰嘰喳喳的叫著吵著。
整潔有序的院子裡停著幾輛馬車,管家馮老爹正指揮著仆人們從馬車上往房中搬著物什。